石榴园、北关、北街、大众桥是这个城市里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。在这座新不新、旧不旧的城市里,有很多玄妙的地方,如果你没有特别的功利之心,在这些地方走一走,还是蛮有味道的。到了年,可能是邓副总理的工作抓得卓有成效,城市的供应逐渐好了起来。买东西虽然还未脱离本本和票票,但如果肯花钱,没有那些玩艺,也不是绝对办不到。大众桥头有几处小摊贩卖糖糕、油馍、胡辣汤,用菜籽油加点明矾炸出来的油馍暄暄腾腾,焦黄可爱。我已过了长身体的阶段,但看到这些诱人的小吃,还是食欲大增。
说我停止了长身体,是按照国人的老规矩说的,结了婚,成家立业,就得准备繁衍下一代。对于未来的儿女们仍说自己长身体的话岂不有失体统。“十岁的神童,二十岁的才子,三十岁的平庸,四十岁的老不死……”按此说法,我距离“平庸”已经不算太远了,想到这些,心里就着急上火,一上火,就想“走溜儿”,也就是散步。我经常去的地方,就是卫河的两岸、北街、北关这一带。
对于李敏来说结不结婚都一样,只不过从家里搬到我这里来,换个地方住而已。她没事就往师院跑,看看家里缺点什么菜,或者弟妹们有些什么事需要她帮忙。所有这些我都不干涉,我觉得什么事都得顺其自然,别勉强。故国神游,我养成了独立思考、独立做事的习惯。
新乡市教育局就在北关一条窄窄的巷子里。不大的门面乍一看像住家,其实里面也是三进三出的河南特有的磨砖对缝的青砖小楼。主楼四层,两厢的小楼层,天井中央还有一座小木桥。教育局所占的这处房产据说也是某某大财主的。那时候地面上不安静,常有打家劫舍的,为了安全起见,门要修得小,窗户要开得高。
年,我转学到一中,妈妈曾带我到这里办理转学的第一道手续,所以我对这所古香古色的教育局记得特别深刻。连操着林县口音的教育局长,都没齿不忘。听妈妈讲,这位教育局长和一中的王校长正在闹意见。所以妈妈为了我的事,还真费了一番口舌,好在他们仨人的行政级别都是十四级,同朝为官,妈妈还是将他们说服了。这些点滴小事,说话间已经过去九年了。现在局长、校长都恢复了原职,仍然在闹意见,可妈妈已“乘风归去”,只剩下我这个“平庸”在这里走来走去。
新乡市教育局
教育局所在的巷子对面是十八中,属区办中学,其实是小学“戴帽”,只有初中,我在一中的一位同学在此教书。闲着没事,我就到她那里去坐坐。她住校,有半间房。我和她聊的话题大多是同学,这个人如何,那个人如何,谁和谁结婚了,谁和谁又吹了。
年“五一”和“十一”,弟弟和妹妹相继结婚。弟弟没有自己的房子,赁了一间别人家的房,住在自由路卫河边。妹妹在单位分到了一间房,她把家安在这间房里。医院的产房,医院医院后,医院的产房就改成了宿舍。妇科病房和我们原来的家所在的两排平房都归了卫生学校。
妹夫也是北京铁二中的学生,比我低两届,他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北京航空学校。年,因他父亲问题未解决,被分配到了新乡市一家机床厂当车工。他和妹妹从认识到成为夫妻,多多少少都和我有些瓜葛,所以我这个老丈哥每次到他们的新家,都会受到格外的款待。我到妹妹家去,产房和妇科病房中间有一块篮球场大的空地,空地上那棵老槐树虬枝老干的,从静泉中学时期起一直挺立到现在,可谓阅人多矣。如果它要成了精,能够看到人的灵魂,并做出点相应的举动那该有多好啊……我每次见到这棵老槐树都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。
我自结婚以来,日子过得平淡无奇,李敏也怀不了孕,这可能跟我挨打有关系。没有后代,我倒不特别在乎,妈妈有了我们三个又怎么样,如果她能看到我们在人世间如此受罪,说不定她也会改变初衷。我当时的这个想法,后来竟然变得很“摩登”,颇有点“后现代”的味道。没有孩子的拖累,就使我在工作之余仍然有很多的精力。我想走文学之路,甚至还写了几篇小短文,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。那时提倡的是《艳阳天》和《金光大道》那种气势恢宏的东西,拿我的文章和这些作品一比,我便会自惭形秽。学摄影买不起相机,学音乐没这份天赋,最后决定学美术。
户县农民画《公社鱼塘》
当时陕西户县的农民画正大行其道,全国美术展也是年年办。学美术,进,可以搞主题性绘画;退,可以画些花鸟鱼虫,自娱自乐,谁也奈何不了我。还有—层,学美术要有基本功,掌握这些基本功非常繁难,可一旦掌握了就终身受用。画什么不是主要的,关键是怎么画。打定主意,就开始做准备工作。首先是找老师,这就跟学武术一样,拜师才能学艺:你是武当派,还是少林派,见面两人抱拳,报出姓名,说出法号,一交手,便知对方的底里,噢!原来都是一个师傅……我当时对美术并不懂,但学艺的程序,我却滚瓜烂熟。这些知识都来源于旧小说。
以前听李益民说过,在他的麾下有一名才子,叫程明戟,是老高一的学生。他跟我说时,我并没在意。两派打得不可开交,谁还有那份闲心关心什么才子。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,可能是这位才子又有了新的举动,益民又跟我说起他,说此人跟他们学校的一名才女的姐姐毕明明有一段恋情。毕明明的父亲是原某代号的党委书记,“文革”中自然家道中落,毕明明的大小姐脾气也没法摆了,只好跟着程明戟下到小朱庄。程明戟利用业余时间画油画,房前、屋后、麦间地,他都画了个遍,让毕明明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在那个乱哄哄的年代,两个人支起一片小小的艺术天地。等到我想学画画时,毕明明已经离开了程明戟。她父亲老毕已经恢复了工作,担任了某局局长。
职务恢复,老毕就干涉起儿女们的个人生活,下了死命令,不许毕明明再跟程明戟来往,否则将会如何如何……女儿顶不住父亲的巨大压力,只好和程明戟说再见。程明戟的父亲是个老知识分子,解放前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,回国后在国民党的工业部门当过几天教官。年反右时,把他这段历史给翻腾出来了,定为“历史反革命”,被开除了公职。从此这位平原师院化学系的教授就流落街头,靠给一些街道办的小化工厂设计个配方什么的维持生活。程明戟的母亲原本也是大家闺秀,自丈夫丢了公职,她在教育战线也待不住了,只好调到了地区医药公司当个小职员,和我继母在同一单位。
平原师院老化学实验楼,年落成
益民说程明戟有才,是因为初中考高中时,他的语文竟考了个一百分,这在新乡市是从未有过的。还有就是他的绘画功夫好。年“自然灾害”期间,程明戟为了缓和家里的压力,就买点红绿纸给别人画灶王爷,写春联。靠着这点本事,他解决了自己上学所需的书本费问题。五中的美术老师看他很有才气就努力培养他。“文革”前夕,他的素描、水彩、水粉、油画在新乡市已是首屈一指。“文革”爆发后,以他当时的家庭背景,肯定参加不了派性斗争,但他的绘画却得到了极大的发展。那时单位无论大小,都得在影壁墙上画毛主席像,他的这个本事不但派上了用场,还让他小赚了一笔。
我到益民家把我想学美术的事告诉他,他答应给我引见程明戟。并告诉我程明戟回城后,在蔬菜公司当售货员,他工作的那菜站离我现在的家不远,在平原路饮马口蔬菜供应站。这时已经是年的夏季了,为了学美术,我想尽快找到他。可越着急越不行,我到菜站去了两三次都没有碰到他,不是说他上郑州了,就是说他和市文化宫的工农兵书画小组到下面去体验生活了。菜站的人让我先到楼上去找他老婆,跟他老婆挂个号,约个时间,这样就不会扑空了。
三顾茅庐之后,终于见到了程明戟。这位艺术家光了脊梁,汗流浃背地摆弄眼前那几根铁条,他正在给他未来的孩子焊儿童车。他人很瘦,个儿却很高,一副白托眼镜架在消瘦的鼻子上,他边干着活儿,边跟我聊。他想打消我学美术的念头:“人过三十不学艺,你还学这劳什子干什么。学画画很苦,你知道吗?”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,手艺人都巴不得自已广收门徒,扩大影响,他却叫我不要学。我很坚决地表了态,告诉他,我想干的事,非得干成不可。他又说:“你爸是个老干部,将来问题解决,你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!”
“没那么简单,我爸又娶继母了,即使他平反了,我也未必能沾多少光。”“这我知道,你继母在医药公司可是个人物……”我看他想说我继母的坏话,忙说:“你知,我知,天知,地知,子不言父过,儿不嫌母丑,你也就别操这份闲心了。”
他听我这么一说,把烟卷头从嘴边拿开,眼睛一挤,嘿嘿地朝我笑起来。我看到他的大门牙像上了彩釉,又黑又黄。我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。
“拜师学艺得有点规矩啊!”
“你就免了罢,细论起来,你还长我两岁,以后咱俩就称兄道弟吧。”他沉吟了半晌后又说,“你能不能帮我搞点十毫米的钢管,钢筋条太软,既不好焊,又不好用。”我想到厂里的废料库有的是这种玩艺,便答应他了。
等我把钢管拿来,他又说,能不能帮他把小孩车上的几个饰物电镀一下,否则不好看。我二话没说,抄起东西就走。每次帮他干完,他也不说声谢,只是笑眯眯地瞧着我,不过他已经把我请进屋里,让我看他的几幅作品,还借给我两本书:一本是《王朝闻论艺术》,一本是罗丹的《艺术论》。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所需的东西送去时,我和他的关系也渐渐地铁了起来。
夏季雨后,一中分外美丽,三排教室前烂砖头铺起的甬路上汪出大大小小的许多水坑,被雨水打落的合欢树的叶子静静地躺在水凹里,四脚朝天地看着天上的白云。大字报早已经没有了,但是墙上的糨糊似乎特别顽固,已经霉变了,黑糊糊地泛着绿头,苔藓类植物开始在上面做窝。用墨汁直接写在水泥地和石砌的乒兵球台上的大标语,仍依稀可辨。学生已经放暑假了,学校静得出奇,我这会儿来一中,那感觉就像是凭吊旧战场。虽见不到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的战后沙场,但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。当年打打杀杀的声音已经没有了。年恢复招生以后,学生们和我们已不属于同一个时代;我们当时的那种生活他们再也体验不到了。虽然运动从未间断过,但人的心气儿却大不相同了。波澜壮阔、血雨腥风已经成为一种回忆。
我又想起了当年和我一起挨打,死去的董运生。当初打董运生时,参加刑讯的惟一一位女生刘兰琴在分配工作后不久就死了。医生说她死于突发性心脏病,可一中的同学们并不这么认为,说她是被董运生的魂给抓走了,更有甚者,说董运生把刘兰琴捉去当了压寨夫人,证据是董运生死后,他挨打的那间房总是夜闻鬼哭,刘兰琴死后,这个哭声就没有了。同学们还提到我说我没死,所以审讯我的金未只断了一条胳膊。如果我也死了,金未肯定活不了。他们还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,我漫应之曰:“我又没死,我怎么知道,阴阳两界岂能臆测!”
我参加一中的地下写生班。
我到一中来是为了参加程明戟组织的地下写生班。十来个年轻人聚在一起轮流当模特,程明戟当老师给大家讲解素描的要领。我是第一次来这里,按规矩我必须先当模特。参加这个学习班的,大多数是十六七岁的孩子,最小的一个不过十二岁。起初我还真有点别扭,大家眼巴巴地看着我,弄得我很窘,不过从此时起我又踏上了艺术之路。这间屋子我很熟悉,当初我们班排练《红军不怕远征难》就在这里,后来改成了体育器械储藏室。至今,墙角处还堆了不少体操垫、木马杠铃和破篮球。能借用这间房,是因为有位学画者的父亲就在一中当体育老师。写生班里有棉纺厂的女工,有中华戏院画布景的美工,有在校生,还有一个是老红军的儿子……我问程明戟:“你不是说你坚决不和干部子弟来往吗?”
他说:“那也不尽然,确实有才气的我也不能把他们拒之门外。”
我说:“恐怕不仅如此吧?我看他没少给你送烟。”当时的高级烟都凭票购买。
“我并不要求他们这样做,一切随缘。”他说。
画模特和画石膏交替进行。基础课先画几何形体,再就是静物,石膏头像和头部写生已经是中级阶段的课程。从这一点上讲,程明戟的教学还是很正规的,我上来就画头部素描,肯定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。一同的小伙伴见到我的画就笑,我自己也觉得挺没趣,可是丢不起人就别学习。明戟看到我的画,并不笑话我,告诉我除了每天晚上画两个小时模特之外,自己还要在家里用功。可是石膏头像十分难找,明戟将他自己的那个奥古斯都的半面头像借给我,我便在家里挑灯夜战起来。弄得李敏晚上也睡不好觉。李敏并没有埋怨,只要是为了学习,她都不会反对。
夏天很热,我只有一把扇子,在外面的半间房里,一边扇扇子,一边画画,连蚊子叮咬都顾不上了。这一招还真灵,我的素描水平眼见着往上长,奥古斯都画完了,我又跟明戟说想换一个。他说按理应该画大卫或伏尔泰,可惜他都没有,有的学校以前有,但“文革”期间都给砸了。小灶吃不成了,继续跟着人家在晚上画素描。
我们画画在一个地方不能呆得太久,否则人家单位就会有意见。二百瓦的灯泡在当时是过于奢侈了,漆黑的夜,只有一间房屋光芒四射,恍如白昼,会引起别人的注意,弄不好还会有人去报案。有时我们画着画着,就会有公安局的人来探看。于是我们又不得不转移阵地。有时只画到一半就被别人撵走了,大家只好背起画夹子,骑上自行车,像夜行的老鼠一样奔赴下一个据点。这还算好的,最怕的是停电。
新乡市在这个时候还特别爱停电,有时停十来分半个小时,有时一停就是一宿。停电时间的长短,大家摸不准,又不愿意浪费那样一个美好的夜晚,就边等电边聊大天。程明戟真能说,古今中外没有他不知道的,从西方美术史讲到中国的山水画,从苏联的契斯嘉柯夫画廊讲到法国的卢浮宫。他说的这些无论对错,反正小青年们也听不出来,大家仰着脖,托着腮帮子,听得如醉如痴。正因为有那时的努力,恢复高考后,这些人全部考入了各级美术院校。又过了二十年,程明戟的有些学生已经成了大学的副教授了。程明戟确实干了一件好事。
聊完正事,程明戟也说一点荤段子,说有一个乡下人到城里去打工,天阴下雨无活可干,就给媳妇写信,他识字不多,凡是他不会写的字就用烟头烫个窟窿,媳妇收到信后念道:“天阴下雨想娘子的……窟窿……”或者发表些反动言论。说他当年画灶王爷卖灶王爷时,被警察抓住了,在派出所里被吊起来打,打的他是“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”,放出来以后,回家不敢说实话,怕妈妈心酸,只说跟小朋友打架或者自己不小心摔到沟里去了。说到这里他就把牙咬得咯咯直晌,告诉学生们说他的下等人脾气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。
既然想学美术,在经济上就必须有所投入。我和李敏的工资加在一块不足八十元,油画颜料平均一管要五六毛钱,画油画,锌白用得最费,一大管锌白就要五元钱。布用不起,我就自己做油画纸,买些白卡纸,用立德粉加乳胶在纸上刷,一次刷他个五六张铺在屋子里阴干,弄得家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。李敏也担心不小心踩着这些纸,惹我不高兴,就在屋子里跳来跳去……画油画还得做油画箱,这回李敏可派上了用场。我把图纸画好后交给她,她将图纸拿到乐器厂求手艺高强的老师傅做,画箱做好后,再过六遍清漆,比市场上出售的好得多。李敏怕我把新画箱磕坏,就用白帆布做了一个大挎兜,让我出去写生时背着它。邻居们都不太理解,有家室的人了还那么爱玩。(未完待续)
消息来源:新乡文化研究